我出生在山西一座最最平常不過的村落里。

在十年前那場大饑荒來臨前，我一直以為，自己的生活會像我的父輩一樣，波瀾不驚，卻歲月安好。

在寒冷的冰天雪地里，十三歲的我用草席包裹了爹娘的尸體，隨著伯父和堂兄，踏上了逃荒之路。

時至今日，我都厭惡寒冷，因?yàn)槊棵刻鞖馍院?，我的十指就會腫脹，就會潰爛，越撓越癢越撓越疼，像是有千百只螞蟻在啃噬在吸血，它們無時無刻不再提醒著我那段地獄般的日子，那疼痛在一次次刺著我的心，告訴我，不要再回到那樣的貧苦，不要再把我的子輩送回到那樣的境地。

后來陰差陽錯，原本準(zhǔn)備進(jìn)宮的堂兄因傷口感染，死于凈身堂，我得以充數(shù)，以假太監(jiān)的身份，進(jìn)入了這個帝國最高權(quán)力的中心——明月宮。

我的第一個主子，是一個粉雕玉琢的女娃娃，也是這個帝國除了王后外，最高貴的女人——薔萍公主。

即便我在第一次見到她時，她連路還都走不穩(wěn)。

她是王最寵愛的孩子，王甚至允許自己成為大馬，以博取公主的鈴鈴笑聲。

后來，王為她帶來了一種用線提著的玩具，后來我知道，那叫皮影。

我喜歡看公主和王戲皮影的樣子，那樣暖融融的宮室，香爐里好聞的蘇和熏香，一派和美的父女天倫之樂，我便也會想起我的爹爹，農(nóng)忙的時候，我隨他去幫忙，干活間歇，他就拔了狗尾巴草給我編小人，小豬小兔，可我的爹爹已經(jīng)不在了，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尸首在何處。

可是那日，公主哭了，我端著洗漱用具躲在窗下，大概明白是王不肯再陪她玩皮影。

原來這樣的天家貴胄，也會有不稱心如意的時候?？墒强粗薜么贿^氣的小臉，我竟有些心疼，我想走過去，告訴她，公主你別難過了，我來陪你玩皮影。

可是這時，一個男孩子出現(xiàn)了，我曾見過他，王后的親侄子，當(dāng)今太子身側(cè)的伴讀，世家子弟的身份，已注定會是未來的肱骨之臣。

他輕而易舉地使公主破涕為笑。我則悄悄地走遠(yuǎn)了，我意識到，只有那樣身份的人，才配去接近公主。

命運(yùn)的轉(zhuǎn)折點(diǎn)，發(fā)生在我十六歲那年。

王的鑾駕出宮祭天，我隨行，卻在夜間偷偷方便時，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當(dāng)那人的手拍上我的肩時，我以為自己就要死了，可他卻問我，想不想換種活法。

那時我的想法時，我只想活著，我還不想死。

所以我忙不迭地點(diǎn)頭。

他告訴我，只要聽命于他的主上，將來榮華富貴應(yīng)有盡有，否則，我的后果自己應(yīng)該清楚。

我至今都不知道那個隱藏于夜色中的人到底是誰，可他腰間配飾的花紋令我記憶猶新，因?yàn)槟莻€花紋，在后來的十余年里，也常伴我身側(cè)。

半個月后，我就換了身份，成為了觀天臺學(xué)徒，并擁有了一個體面的名字——賀蘭亭。

我離開公主寢宮的那日，公主正在兀自搗鼓皮影，我想，或許我以后再也見不到她了，卻從不知，我們的命運(yùn)在十年后，再次發(fā)生了交集。

我接受了主上最后一個任務(wù)——將明月國最后的主力部隊(duì)，逼入我方設(shè)好的口袋中。

于是，皮影一案就這樣開始了謀劃。

我再次見到了她，那個十年前粉雕玉琢的娃娃，已經(jīng)成了傾國佳人，她為我長滿凍瘡的手精心上藥時，我覺得自己心里的某一塊被突然瓦解了。

為何對我這樣好？

我問。

她說，從小到大只有這些皮影陪著她。

我突然意識到，她也是孤獨(dú)的，縱然她從不缺少錦衣玉食，那個哭得喘不過氣的女孩面孔，再一次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我開始心疼起來。

后來皮影案破了，我的任務(wù)已經(jīng)達(dá)成，我想，就此結(jié)束吧，可當(dāng)她無視我，跑向另一個男子時，我的心竟然是酸澀的。我記得他，十年前，我就見過他，那個陪公主玩耍皮影的男孩子，也已經(jīng)長大了。

他依舊是他，世家子弟，揮之不去的金貴與驕傲。

可如今的我，已經(jīng)不是十年前的我，我想試一試。

但我終究小看了他，朝堂上的冒死進(jìn)諫，提早向公主揭開了我的真實(shí)面容。

我的理智告訴我，該離開了，再不走，便不可能全身而退。

可我不甘心。

我的手握住了她直指我的劍，血流下來，我覺得心也是痛的，我在她的心的，就是這樣的不堪。

我要得到她，哪怕有可能粉身碎骨。

她問我：“本朝駙馬儀賓，不許入仕，你也甘心？”

足夠了，我告訴自己。

她真的答應(yīng)嫁給我，可周世琰的做法再次出乎了我的意料。

他選擇了代君出征。

我知道，如果他真的選擇了離開，或許會在薔萍心中被漸漸淡去，但他若是戰(zhàn)死沙場，注定會成為薔萍心頭難以抹去的朱砂痣。

看著薔萍蒼白的面容，我知道，這一回合，我好像贏了，其實(shí)又輸了。

宮中內(nèi)線告訴我，主上前日給我發(fā)來了最新信件，但我并未收到。

我知道，一定是出了岔子，我的身份，恐怕已經(jīng)暴露。

我最后一次凝望了薔萍的睡顏，在王趕來之前選擇了逃走，負(fù)傷累累，終是逃出生天。

明月國七十七年三月，主上率數(shù)十萬大軍開始對京城發(fā)起了最后的攻擊。

他邀我喝酒，說攻下京城，賜予我世襲一等功。

我半晌不語，終是抬頭。

“我想回去。”

主上怔然了一瞬，苦笑了一下。

“若回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p>

“我知道?！?/p>

當(dāng)那支冷箭沒入我的身體時，意料之中的，我又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花紋，

可我不后悔，我只是想再來看一看她，告訴她，我愛上了她。

即便我知道，我們注定不會有結(jié)果。

我覺得眼前越來越模糊，燈影搖曳，不知到外面是不是又開始下雪了。

可是抱著她，我竟然沒有覺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