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針尖插入靜脈，色彩艷麗的藥劑注入肌膚，被撕裂得鮮血淋漓的后背被針線編織縫紉，臟黃牙齒的口舌咀嚼和毛茸蠅蟲的軀體結(jié)構(gòu)在特寫鏡頭下被放大，器官錯亂分布的猙獰怪物在金碧輝煌的禮堂血液四射... ...即便在宿舍被窩里被嚇得嗷嗷直叫，但The Substance給予我的視覺沖擊、感官震憾和思維激蕩，絕不亞于《好東西》帶給我的舒適服帖的觀影體驗。

在寫這篇觀后札記之前，習慣性地瀏覽了某瓣上的諸多短評和影評以及圖片下方評論，哪怕隨便點開一個頁面一張圖片，都能看到戾氣怨氣頗重的對峙對罵、諷刺意味頗深的情緒宣泄和陣營站隊——在女性主義的熱度如此之高、爭議如此之多的當下，一部聚焦女性身材和容貌焦慮、直擊女性生存處境，同時表現(xiàn)手法又相當反常識、陌生化的電影，想必很容易成為眾矢之的吧？除此之外，蕩開一筆談?wù)劷鼇淼碾[憂擔憂的情緒想必激發(fā)于在二刷《好東西》時一些女觀眾“不合時宜”的嬉笑我并不是反感在觀影時發(fā)生集體性的、頗具默契的共同情緒表達，苛責一種苦大仇深似的嚴肅觀影姿態(tài)，恰恰相反我也會在沉浸其中的過程中給予反饋

這種表達固然是有主觀性和廣闊的個性空間，但我并不認為是無止境或無邊界的，它需要基于電影的特定語境和情感氛圍。

而《好東西》觀影過程中發(fā)生的讓我莫名其妙的、甚至近于反感厭煩的笑聲，讓我懷疑：我所期許的一種共識狀態(tài)是不是作繭自縛的自戀？當女性主義成為一種標榜自我的標簽和介紹自己的名片，其具有關(guān)懷意義和顛覆力量的內(nèi)涵會不會讓步于建立人設(shè)和劃定陣營的形式？又有多少在渾水摸魚，在投機取巧，在百鬼夜行？Anyway，于我而言，女性主義已然成為一個“危險”且不斷失去其語義邊界的名詞和話題——當然并不是沒有討論的意義和價值，而是相反地需要不斷澄清和努力尋求基礎(chǔ)性共識，這也許有賴于更為良性的討論環(huán)境和不以引戰(zhàn)為目的的交流立場（至于具體實現(xiàn)方式我也很困惑）——以至于我會懷疑一個高舉揮舞著女性主義大旗的人是不是只是為了獲得代表性的虛榮，我會警惕一個標榜自己強烈性別意識或自矜與眾不同的人是否在吃血饅頭對于這一問題，我無意在本文中置喙過多，我本人一直以來對此的基本態(tài)度是：女性主義指向的對象是每一個無論性別的作為個體的“人”，女性主義并不是主張一場發(fā)生在兩性之間的你死我活的戰(zhàn)爭，而是使男女性共同意識到——在根深蒂固的父權(quán)制度和慣性強大的男性話語體系之下，所有人無一豁免地在各種意義上成為受害者和被剝削者；而男性自覺和女性醒覺的共同作用使每一個人都有擺脫性別桎梏的可能，即不被要求成為具有某種特定氣質(zhì)的男孩或者女孩

一些個人的愚見想必多有缺陷漏洞，總結(jié)性的表述怕也是掛一漏萬，或許今后會有機會更詳細地梳理觀點的脈絡(luò)。

回歸正題，我會認為女性主義視角固然是解讀和闡釋這部電影的一個最顯而易見的切入點，但必然也有其他的角度豐富電影的意蘊、拓寬電影的維度不過，不管是《好東西》輕松且詼諧的生活化敘事，還是The Substance嚴肅而壓抑的荒誕式敘事，在我看來都是表達女性聲音和討論女性主義的好作品“請說出你的姓名、年齡和三圍”，當容貌姣好、身材性感的Sue閃耀亮相于兩名男性面試官面前，他們的眼中迸發(fā)出占有的欲望和滿意的欣喜，“她的器官都長在了對的位置”

于他們而言，“三圍”作為在必要性上僅次于姓名和年齡的基本信息，無疑決定著一位女明星未來是否有廣闊的發(fā)展前景和驕人的收視數(shù)據(jù)；而她的價值也就在于她能夠讓男人大飽眼福、激起性欲，同時為公司賺得盆滿缽滿，至于她的個人成長和自我價值卻不過是bullshit般的存在。

即便Sue已經(jīng)異化成面目全非的怪物Elisasue，這句帶有詰問意味的要求仍然以畫外音的形式縈繞在它耳邊除此之外，當Sue達到身體維持極限后，奔逃于舞臺后臺的過道，又被十來個色瞇瞇的股東老板圍堵，有的滿頭白發(fā)，有的地中海，有的絡(luò)腮胡，有的八字胡，卻齊刷刷地向Sue投射來充滿凝視和審問意味的目光；其中愚蠢自傲的領(lǐng)頭男高管Harvey，操著滿嘴又黃又臟的牙齒，如審視賺錢工具似的、毫無尊重且不失輕浮地說上一句“漂亮的女孩應(yīng)該永遠微笑”，丑惡的嘴臉和褶皺的臉面上堆著勢利得逞的淫笑不管是商業(yè)利益上的經(jīng)濟考量，比如電視節(jié)目的高收視率帶來的高收益回報；還是社會交往上的人際因素，比如鄰人和陌生人基于欣賞和渴望所做出的討好行為乃至諂媚姿態(tài)，都在參與左右女性的價值思維和影響其行為傾向，即希望年輕、顏值高且身材好，從而獲得尊重和尊嚴年輕貌美作為一種“胡蘿卜加大棒”式的糖果陷阱，既以結(jié)果利好吸引女性向其趨之若鶩，又以非此即彼的評價方式否認拒絕迎合這一要求的女性，從而成為滋養(yǎng)容貌和身材焦慮的溫床

倘若女性個體對于自我存在價值的信念不夠堅定，對于外在評價體系和他者凝視要求的險惡動機不夠洞悉，其“評優(yōu)”思維將被格式化，其自尊人格將被矮化，桎梏于牢籠里無法脫身，困溺于泥濘中無法自拔。

正如Elisabeth因年老色衰在職場上遭受到明目張膽的隱形歧視之后，雖然察覺到焦慮、痛苦和不適，但她并不能在意識和行動之間留置“間隔”，從而無力從橫向上對于時間節(jié)點上的自身處境和個人狀態(tài)進行“反思”，而是只能順應(yīng)既定的規(guī)則和延續(xù)已有的邏輯——即分身成年輕貌美的Sue，重返職場獲得青睞，看似以前后思維同一的自我否定了男總裁，但實際上仍處于思維被奴役、身體在迎合的客體狀態(tài)，她的所謂自信耀人，不過是男上司眼中逐幀拍攝放大的雪白嫩滑有彈性的臀部在隨著節(jié)奏擺動在影片中所描繪的世界中，男性作為凝視的主體、評價話語權(quán)的擁有者和社會秩序的既得利益者，制定著世界運行的游戲規(guī)則，而Elisabeth看似可笑的為重獲年輕貌美的皮囊和性感標致的身材而不擇手段以至于瘋癲異化的行為，不過是始終困在規(guī)則中尋找出路的虛無嘗試——并不反抗既有秩序本身，而是把自己作為需要克服的對象和亟待擊敗的敵人，這正對應(yīng)著影片中本是同一體的Elisabeth和Sue之間的彼此分離和互相仇視當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光彩耀人的巨幅海報被撕下，當對鏡自照發(fā)現(xiàn)妝造已經(jīng)難以遮掩徒增的皺紋，主角光環(huán)消失后的落寞和前后巨大落差的膈應(yīng)，讓Elisabeth在面對具有返老還童奇效的「某種物質(zhì)」時產(chǎn)生了動搖呼應(yīng)著片頭注射入Activator后的蛋黃由一生二，Elisabeth也在亮綠試劑的作用下“分身”出自己的新樣態(tài)，即Sue

在電影中，這一迎來新生的痛苦過程，伴隨著血腥和恐怖的畫面——本體昏厥，后背撕裂，包裹著黏液的分身鉆背而出，亮出“膚如凝脂，齒如瓠犀”的年輕美女的裸體形象，頗有諷刺意味。

雖然一直被「某種物質(zhì)」的客服警告“YOU ARE THE MATRIX”，提醒Elisabeth不要忘記二者實為一人，而她作為主體和源頭也隨時可以停止體驗回到自己原本的身體和唯一的狀態(tài)然而，聚光燈下和廣告牌上的新自己光鮮亮麗且自信迷人，電視機前的舊自己年老色衰得令人生厭；加之受限于藥物一周循環(huán)往的時間要求，分身的生活時長顯得如此短暫易逝，母體的生活內(nèi)容又是那么枯燥無趣Elisabeth越來越在有意無意間耽溺于Sue的身體軀殼，以至于不愿意按時回歸；而特殊情況的出現(xiàn)和濫用藥物的行為，使得母體愈加丑惡和老化，從而反過來強化了她延長分身存續(xù)時間的放縱欲望——這無疑構(gòu)成一個難以自拔的惡性循環(huán)：正因為母體生活難堪，所以渴望留在分身之中，而越是違背規(guī)則，母體的身體狀況就越糟糕

隨著關(guān)系的不斷極化，“不分她和你” 的和諧平衡狀態(tài)不斷被打破，甚至二者變得互相仇視和憎恨：Elisabeth厭恨Sue精致美麗且虛偽做作，痛罵其為“自私的婊子”，在房間烹飪時以各種腌臢的手段泄憤；而Sue則鄙棄Elisabeth丑陋惡心且脾氣暴躁，乃至于在最終得知母體要使用Termination時實施對“自己”的屠戮。

這種本為一體卻互為他者的關(guān)系是極為荒誕的，其戲劇張力尤其表現(xiàn)在母體即便在情感上極度痛恨分身、在理智上強烈意識到不應(yīng)當繼續(xù)，仍然無法下定決心徹底舍棄和剝離——母體賦予了分身以生命，自己從自我支配的主導(dǎo)地位上不斷降格至無自信的卑微狀態(tài)，以至無法離開分身而活、被分身暴力殺害，這顯然具有耐人尋味的象征意義其實母體之于分身的斗爭失敗，恰恰意味著Elisabeth至死都未能擺脫男性凝視下的評價體系的束縛，她看似是被自己心魔殺死的愚者，實則是吃人社會中無辜的受害者和犧牲者值得一提的是，Elisabeth有掙扎地嘗試建立反思空間，也試探性踏出與容貌和年齡和解的步伐，但是卻以失敗告終：她想起了一個不起眼的普通男人對她的贊美、認可和接納，為了自救，她掏出了皺巴巴的紙團，發(fā)出了約會邀請，希望從他那里得到進一步的精神支持和價值認可；然而她卻在出門之前反復(fù)修整自己的妝容拖延時間，以期趨同于Sue，而在一次又一次的涂改中，她逐漸變得面目全非、個性全無，最終徹底否定自己、逐漸忘記自己究竟是誰正如影片中所說的，“每次都變得更難記?。耗阕约喝匀挥袃r值存在”

一旦打開囚禁貪婪和欲望的牢籠，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狀態(tài)愈加失控：聲音和力量越來越強大的Sue不斷以各種理由占據(jù)意識的主導(dǎo)權(quán)，既排除母體的生存空間、否認其存在價值，又戕害母體的身體狀況、將其視作一攤無生命無意識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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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Sue的身體一直向其發(fā)出透支警告，她仍心存僥幸地抽取著母體的體液，無節(jié)制地延續(xù)自己的存活時間終于，盛大的跨年晚會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耳朵剝落，牙齒掉落，指甲蓋脫落，這一次她引以為傲的肉體不再是因為年老而腐朽，而是因為放縱而崩頹電影也從此刻開始進入了虛實模糊的超現(xiàn)實敘事：于恐慌驚異之際她萌生退意，耳邊卻縈繞著“漂亮的女孩應(yīng)該永久微笑”的念叨；她以為向新分身注射Activator能夠開啟套娃式的無限循環(huán)，結(jié)果卻并未生成新的新分身，取而代之的是器官生長錯亂的畸形怪物Elisasue；怪物貼上笑臉的圖紙、為圖紙涂上口紅、在凌亂中戴上耳飾、套上連衣裙，現(xiàn)身于眾目睽睽之下，躋身于裸體舞者之中，其以異化的怪胎形態(tài)呈現(xiàn)于觀眾之前卻無人察覺；當它的面具墜落、它的臂膀斷裂，旁觀者唾棄的詈罵和暴力的毆打，伴隨著它四濺噴灑的血水，開啟了一場狂歡式的盛宴——所有的人都沐浴在黏稠的血液中，尖叫聲和音樂聲交織，扭打和舞動錯亂，光鮮的一切在污穢污染中仿佛進行著新生的洗禮最初看到Elisasue的形象，我是恐懼且驚愕的：耳朵長在腦頂，頭發(fā)只剩下幾縷打柳的絲線，嘴巴長在胸前撕扯著自己，猙獰的臉長在后背因為痛苦而咆哮吶喊更加劇這種恐怖的是，即便已經(jīng)到這種地步，它仍在打扮自己，實在讓人細思極恐觀影后回味，我仿佛突然看懂了畢加索的畫作，那些被很多人認為是信手涂鴉隨意亂畫的畫作：《格爾尼卡》里畸形的身體和亂七八糟的器官，《多拉·馬爾與貓》里偏離腦袋的眼睛和突出面部的鼻子，《畫家和沉思的模特》里難辨人形的人物... ...其中的掙扎和撕裂，突然變得相當具身化和可共感，遙遠的苦痛和過去的苦難似乎在這一刻和我的身心發(fā)生了共振影片最后，Elisasue攢動著血肉的臉掙扎著爬回它曾經(jīng)閃耀過的地方，熒光粉和聚光燈又重新成為它的注腳當它化成一灘血跡被清潔車清掃后蹤跡全無，這場鬧劇似乎也就至此終結(jié)但比超現(xiàn)實更為荒誕的現(xiàn)實仍在發(fā)生，仍有無數(shù)女孩將成為新的祭品、新的怪物，獻祭出新的吃人的盛宴，供世人狂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