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剛剛結束的柏林電影節(jié)上，由德國導演妮莉·沃拉茲（Nele Wohlatz）執(zhí)導，巴西、中國臺灣、阿根廷、德國四地聯(lián)合制片的影片《睡覺時眼睛睜開》入圍電影節(jié)“奇遇” （Encounters）單元，并最終獲得費比西影評人獎沃拉茲此前的作品《完美未來》曾在洛迦諾電影節(jié)獲得長片首作競賽大獎，此次藝術總監(jiān)卡洛·夏特里安將自己在洛迦諾發(fā)現(xiàn)的嫡系新星帶到大概率是最后一屆的柏林“奇遇”單元，使其作品躋身《小世界》《昏迷》《女孩和蜘蛛》《鳥類變形記》之列并獲得影評人贊賞，可以說是功德圓滿影片講述全球化時代的華人境遇：華人女孩孤身一人前往巴西累西腓度假，偶然碰到了一位賣雨傘的華人小老板福安，隨后又在他的店里獲得了一箱明信片，明信片背后的文字組成了一篇亦真亦假的、關于華人勞工遭遇的小說女孩在閱讀之后發(fā)現(xiàn)，賣雨傘的小老板正是這篇小說的其中一位主人公，然而小老板也就此消失，直到某天在海灘上，二人再度相遇國內的影迷對累西腓這座巴西東北部城市應該并不陌生，但它似乎不應該出現(xiàn)在一位德國導演的鏡頭當中：它“屬于”小克萊伯·門多薩，從《舍間聲響》到《水瓶座》，再到去年的紀錄片《幽靈肖像》，門多薩一直在以本土的、在地的、私人與公共兼具的視角書寫和記憶著累西腓——它的建筑、街區(qū)、空間，它的歷史與現(xiàn)在，它的形態(tài)與功能等等有趣的是，當我們以為門多薩已毫無爭議地成為累西腓這座城市的影像代言人時，妮莉·沃拉茲則意外地為這座城市帶來了一個全然不同的外部視角，用她的攝影機捕捉到門多薩電影當中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的區(qū)域、建筑和人群——一個外來者聚集的空間，一個新城區(qū)，累西腓影像家族由此獲得了新鮮的血液，而不出意外地，門多薩也正是這部影片的聯(lián)合制片之一沃拉茲對外來者群體的關注恐怕與其個人經(jīng)歷密切相關，82年在德國漢諾威出生，27歲開始在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工作和生活，2020年后成為洛杉磯奧羅拉別墅（Villa Aurora）居留藝術家，豐富的個人經(jīng)歷使其對文化差異非常敏感，這一點早已體現(xiàn)在《完美未來》當中

《睡覺時眼睛睜開》延續(xù)了前作的創(chuàng)作方法，導演代入大量自身的觀察和經(jīng)歷，但也將故事放入到一個相比于前作更加陌生的環(huán)境里，增加了又一層難度——這回升級成一個德國導演講述在巴西經(jīng)商的阿根廷華人移民的故事——這考驗著創(chuàng)作者對文化差異的審視能力和組織能力，稍有不慎就會制造出一個巨大的笑話。

不過結果表明，妮莉·沃拉茲直面了這個近乎不可能實現(xiàn)的挑戰(zhàn)，很大程度上完成了這次多重跨文化敘寫。

外部視角帶來的是文化碰撞，其中最顯著的莫過于多種語言的混用片中出現(xiàn)了漢語（原鄉(xiāng)語言）、英語（通用語言）、西語（華人移民語言），累西腓本地的葡語反倒成為了一種相對邊緣的語言；每一種語言也被母語使用者和非母語使用者同時用于溝通，至于使用何種語言完全取決于處在何種具體的語境里：華人在不同場合說著漢語、英語和西語，阿根廷人則說西語、漢語和葡語，所有這些構成了一種非常真切的全球化景象，沒有單一和同質，只有混雜和異質，外語和外國人成為一種絕對的概念，所有的身份都被細致地拆解和重組，傳統(tǒng)的中心早已難在維系，去中心化的傾向首先通過語言顯現(xiàn)出來事實上，早在影片開頭，女主角就在和一個西—德語言翻譯的對話中道出了題旨：“我沒有任何冒犯的意思，但別說在不同語言之間，就算同一個語言里也充滿了理解障礙”如果說在去年“奇遇”單元的影片《小世界》里，語言的差異最終被一種近乎理想主義的、全新的觀看世界的方式取代和超越，那么在《睡覺時眼睛睜開》里，語言的差異只能不斷增殖，產(chǎn)生或者傳導出更多層面的差異，引發(fā)關于身份的思考，比如角色在片中提到葡語里的打招呼是“既好笑又冰冷”的“哦咦”（oi），而葡語總是最后才說“不”（not）的特點與一門外語本身帶來的陌生感交融，為累西腓這座城市本身帶來一種情感上的失落和信息上的延宕“最后說不”也巧妙地隱喻了很多像福安和里奧一樣的外來者在他鄉(xiāng)的真實遭遇：先是充滿希望地在他鄉(xiāng)尋求財富，隨后遭遇挫折和否定，甚至丟掉了性命耐人尋味的是，影片選擇趙德胤早期的御用男主角王興洪（《歸來的人》《冰毒》等）來出演福安，也無疑是一種關于身份混雜的巧思：作為一名在臺緬甸華人，王興洪身上帶有一種渾然天成的局促和不安感，也比單一文化背景下的演員更懂得“鄉(xiāng)愁”同樣地，演員納威爾·佩雷茲·畢斯卡亞特的選用讓人意識到在法語圈風生水起的他其實壓根就是個母語為西語的阿根廷人，而他對漢語接近嫻熟的使用則是又一個全球化的例證除了語言之外，片中的建筑和空間也與門多薩區(qū)別巨大，幾乎是任何門多薩電影里都沒有出現(xiàn)過的景象在這部影片里成為一種日常：主場景海景公寓是富人居住的地方，這個雙子座公寓甚至被華人印成了明信片，用以指代累西腓城市中心（“vista aérea do centro de Recife”，累西腓市中心鳥瞰圖）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大城市不僅是本地人的，更是外地人的，甚至是外國人的；累西腓被新的面孔重新定義，它不再是四處犬吠的中產(chǎn)累西腓，亦不是“水瓶座”的優(yōu)雅累西腓，而是一個電梯里站滿了華人、電梯門外的本地人選擇回避的族群累西腓當然，這里也有從陽臺上撒錢的富豪，而這對福安這樣的底層勞工來說又是另一個神秘未知、不可理喻的階級異世界了妮莉·沃拉茲在片中始終保有一種對文化碰撞的覺察，最關切的就是各種各樣的差異所導致的誤讀和刻板印象，細致入微的觀察被創(chuàng)作者編織在影片當中，比如華人會被本地人下意識地詢問是不是日本人，或直接被稱為“Jap girl”（日本女孩），所有的東方面孔都會被本地人混為一談（cross-race effect），掛在墻上的山水畫也會被指認為某種“極簡主義”風格類似的洞察不是以單個元素的形式簡單羅列出來的，而是以完整的線索穿插在影片當中，在各處形成結構上的共振和回響，它們要求創(chuàng)作者在承認自身的局限、體認他者的遭遇的基礎上進行文化反思，而這恐怕也是一個跨文化創(chuàng)作者的優(yōu)勢所在同樣敘寫文化差異，主競賽單元的《以愛之茗》（Black Tea）丑聞一般地展現(xiàn)著不知道哪里的人對東亞文化的奇想，更像是幾百年前絲綢之路上的商人在道聽途說之下向別人轉述出來的傳說：那個國度里滿眼都是燈籠、茶葉和旗袍，那里的人知書達理、溫文爾雅、有一種特有的東方式隱忍，那里的廣州人操著一口通行的“國語”，全然無需考慮方言和口音問題當然，如果真的是十二三世紀的時候，這樣的創(chuàng)作也算情有可原，但在21世紀的今天，這種近乎擺爛式的、帶著“反正目標觀眾無法識別”心態(tài)的創(chuàng)作，這種完全不顧他者展開的意淫，這種高度自我中心卻又需要被外部認可的虛榮姿態(tài)，可以說是全球化時代之下逆全球化浪潮的一個反動表征，每一個“非目標觀眾”都有理由也有資格指出這種愚昧的舉動在《睡覺時眼睛睜開》里，外來者們似乎都如他們自己所說，有著“另一個時區(qū)”的身體，那個身體里儲存著原鄉(xiāng)的記憶，累西腓對他們來說是陌生的、難以理解和融入的，但問題在于，離開故土已久的他們也早已失去了故土，中國變化太快，早已不是那個離開時候的中國，他們所懷念的也許不是另一個時區(qū)，而是另一個早已不復存在的時空，這注定他們只能成為一個又一個無法前進也無法后退的失意者，他們笨拙地在晴天里販賣雨傘，在無法下水的狂瀾里販賣泳圈，與財富沒有半點緣分，卻做著一夜暴富的大夢成功永遠屬于極少數(shù)人，全球化帶來的無非是層層疊疊的失意，認同與階層的雙重虛妄——這便是我們這個時代最新的真相，永恒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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