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高扎塔·施莫夫茲卡的《身體》（2015），對于角色的特意界定，突顯了人類被物化后的現(xiàn)代性。身體與身份似乎融為一體，不用掰開兩截。

這讓我想起羅伊·安德森的電影，有某種相似的“神化”情境，與《寒枝雀靜》等旁枝蕪雜不同的是，《身體》始終有一條主線，檢察官雅努什與心理治療師安娜的關(guān)系，因雅努什的女兒奧爾加而聯(lián)系到了一塊。瘦弱的奧爾加自母親去世后，一直抑郁，患有厭食癥等精神疾病，先后有五次送到診治中心進行康復，效果都不佳。這一次，又如何呢。

身為檢察官的雅努什整天忙于偵查工作，自殺與被殺的案件頻發(fā)，甚至有嬰兒被害于華沙格丹斯克火車站。他所書的長長案件記錄，幾近木僵。面對新來助手的惶恐不安，他淡淡地說“我也不知道誰干的，這就是我們的工作，我們只是信使”。那意思好像在說，你慢慢就會習慣的，我都已習慣一輩子。

心身疲憊的雅努什回到家，首先從冰箱拿出伏特加借此麻醉解乏，再或是放上音樂，“嗨嗨”地亂舞一通。詭異的是，他總會聽到莫名的響聲。但他什么也看不到。向鄰居打聽，人家卻告訴他你能不能把音樂的聲音開小一點。

沉寂濕重的華沙，壓強無處不在。女兒送去治療后，雅努什會定時去看看。作為治療師的安娜，接收到奧特加，遂讓她學會尖叫，吼出心中的郁氣，再讓她傾訴對于父親的種種不滿。女兒說起父親，眼光冒火，說只想揍他，他酗酒，大腹便便，他無視于母親的死亡。說到已故的母親，她泣不成聲。安娜撫慰她“放松，振作點，哭出來就好了”。看起來，這種心理輔導并無新意，都是老套。那身為精神治療師的安娜又如何呢。

這是一個很邪門的女人，愛走神，飛躍性思維，腦波線路看起來有點紊亂。獨自生活的安娜，養(yǎng)了一條名為弗雷德克的大狼狗，總跟她搗亂，惹得她時常說“滾一邊去，別擋著我的視線”，聰明的狗狗，不愛聽她的嘮叨，除非給它一條她正啃吃的肉骨頭，她才慢悠悠離開。

有一個場景非常有意思，下班經(jīng)過一條僻靜街巷，安娜看到一對摟抱的年輕男女，她即躲到一邊靜靜觀看。一邊安撫各色精神疾患，一邊自己又被現(xiàn)代人的典型病征裹挾著。

當雅努什找到安娜問詢女兒的治療狀況時，她竟然走神而恍惚，突然冒出一句“我看見棺材里的水”這樣不知所云的話。偏偏就是這樣一個神經(jīng)叨叨的安娜，掌握了“通靈”的巫術(shù)。她聲稱能與死者建立某種聯(lián)系，從而讓治療更有效。詭異的是，醫(yī)院竟然允許她這樣做。也許，會有人認為這都源于她的孤獨。其實并非如此，孤獨，當然會讓人想入非非，同樣也會讓人更加沉靜和理性。

在任何情境下，個體的事態(tài)，都源于個體的心性使然，在外力的作用下，更多的與先天基因有關(guān)。同樣的環(huán)境，抗壓的心智不同，有的人會反常，有的人則不會，這除了說，一樣米養(yǎng)百樣人，還說明先天DNA對于一個生命起到了關(guān)鍵性的作用。

當雅努什發(fā)現(xiàn)女兒的治療根本沒有改變，想接回家。安娜卻冷靜地說她當年只有八個月大的嬰兒去世后，抑郁了好幾年，有一晚她好像看到了什么，借此領悟到死去的人其實一直與人同在。她說巴西有220萬巫師，波蘭則很少。但雅努什卻對安娜說“你玩弄我女兒的生活”。安娜卻囈語一句“有愛的人永不會生病”。非正常的對話，可見于現(xiàn)代人困厄、匆忙和躁動。癔癥并非只有歇斯底里的爆發(fā)，其實還包含痛徹心底的久郁沉默。

女兒奧爾加如意接回了家。就在雅努什認為一切變得正常，他卻發(fā)現(xiàn)柜子里那原本空白的一張紙，突然寫滿了妻子的字。他于是想到了“通靈”的安娜。請來了安娜，就得一切聽命于她。跟做法事一樣，三人安坐桌子邊，靜隨安娜法力無邊的“通靈”。 按安娜的說法，只有“通靈”見到雅努什的妻子，這個家才能求得安穩(wěn)。這跟中國民間的迷信同出一轍。這同樣說明現(xiàn)代人的心理困境，卻要借助傳統(tǒng)巫術(shù)之類的迷信化解。

從入夜到天明，秉燭撫案，祈求神靈，終一無所獲。女兒卻淡淡地說那紙條是我寫的，因為我想念媽媽。父親無奈地聳聳肩。奧爾加考驗著父親耐受力的同時，也在驗證安娜的所謂“通靈”，只不過是自我安慰和愚弄世人的把戲而已。

安娜走后，父女相視一笑，仿佛鎖在父女心間的郁結(jié)已打開，亦仿佛一切不快都隨著安娜的遠去而遠去。這是發(fā)自心底的微笑，也是電影中最真誠溫馨的一筆。

《身體》中身體，正源于身心一體，互為影響，而不可分割。電影似乎在告訴我們，人類凌亂的內(nèi)心，跟人類眼中的外界同為一體，相互作用，微妙而蠢蠢欲動。而奔波于現(xiàn)代生活的人們，不但被世俗的現(xiàn)實所折磨，還要被內(nèi)心的種種不堪所困縛，卻無以開解，即或檢察官和女精神治療師也不行，唯有體察、耐心和尊重，才能真正化解內(nèi)心的被虐與自虐，也才能隨心微笑而迎風起舞。

2015、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