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哲學學者，汪民安最富于盛名的，是他本雅明式筆法的文化評論。他的評論和隨筆，既富有學術性和思想深度，又凝聚著他的個人生活體驗和自身感受的溫度，在國內(nèi)學者的作品當中，是相當具有辨識度的?，F(xiàn)如今，汪老師居然又趕時髦，拍起了紀錄片。這部關于?？碌募o錄片，在國內(nèi)的文化藝術界引起了不少的關注和討論，也先后在廣州、北京、南京、上海等地進行展映。在汪老師于南京大學仙林校區(qū)參加本片放映會的間隙，圍繞大家對這部紀錄片感興趣的諸多話題，他接受了江海一蓑翁的獨家專訪。用學術論文思路拍成的紀錄片江海一蓑翁：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想拍一部關于?？碌募o錄片的？為什么會專門想給?？屡倪@樣一部片子？汪民安：大概是兩年前吧，當時我們在北京開了一個紀念福柯逝世30年的討論會，在那個時候我就決定拍一個這樣的片子。拍?？庐斎皇且驗樗俏易钕矚g的哲學家，也是我最熟悉的哲學家。我覺得我只能拍他。江海一蓑翁：您自己將這部紀錄片稱為論文式紀錄片，那么在您看來，這部片子的論文形式都體現(xiàn)在哪些地方？汪民安：這部片子實際上就是一篇關于?？碌恼撐?。只不過是以圖像的形式呈現(xiàn)的。它有三個章節(jié)，大體上涉及的就是?？碌娜齻€主要階段的思想。而且，除了討論思想之外，沒有談論任何其他的東西。我這里的論文紀錄片，是嚴格意義上的學術論文，它真的是一篇論文（paper）而不是essay。我想說的是，它跟我們通常所說的論文電影還不完全相似。全部由引文構成的影像作品江海一蓑翁：我們知道福柯是一個思想體系非常龐雜豐富的學者，您為什么會選擇“人死了”、“權力/知識”、“自我技術”這三個部分作為影片展現(xiàn)的三個主題？汪民安：這部片子的目的就是討論?？碌恼軐W，而不是講述福柯的故事。但是，就像你所說的那樣，?？碌乃枷敕浅ＸS富。在一部片子中不可能呈現(xiàn)福柯的所有思想。因此，我只能講?？伦詈诵牡膸讉€主題。大體上而言，我講的三個主題代表了?？碌淖钪匾娜齻€方面。也就是他早期，中期，晚期的三個主要關切。第一部分主要談的是《詞與物》，這個里面一個重要的概念是“人之死”，這是?？略缙诒容^關鍵的思想。第二部分談的是福柯的權力概念，對應的是?？略缙诤椭衅诘膬刹看碜鳌动偘d史》和《規(guī)訓與懲罰》。第三部分是?？碌耐砥谒枷?，主要討論的是自我技術。 江海一蓑翁：我注意到您每部分影像表現(xiàn)的方式，基本開頭是?？碌脑捯曨l，接下來是中西各方學者對他這一段思想的闡釋。您為什么會采取類似原文加注評的經(jīng)典解讀式書籍的方式加以展現(xiàn)？汪民安：你看得比較準確，實際上我自己是把這個紀錄片當成一篇論文來寫的。?？碌恼勗?，就像是我的原始材料。他說出來的話，當然最能準確地表達自己的思想。但是，有些地方如果沒有前后文的話，就比較難理解，這樣，我需要找到一些恰當?shù)慕庾x。這就是你說的那些學者的闡釋。另外，接受采訪學者也有相當一部分內(nèi)容并非是對福柯原話的解讀 ，而是對?？碌娘L格，對?？碌慕邮軤顩r，以及?？潞团笥阎g的友誼等等的介紹。這樣安排，還有一個考慮是，如果純粹談論?？碌乃枷?，從頭到尾談論哲學，可能會讓大家感覺太累了，可能不容易跟上。如果有一些對福柯風格的介紹等，可能會讓大家感覺輕松一點。這樣可能會產(chǎn)生一個張弛有度的效果。當然，即便如此，片子還是有太高的強度了，還是會讓許多人感到難以跟上。當然，這也取決于每個觀眾的背景和情況，取決于他們對?？潞驼軐W的了解程度。一篇哲學論文，不是喜歡趕時髦的人都能夠看懂的。哪怕它盡量追求通俗易懂。江海一蓑翁：我們知道福柯除了是位哲學家以外，也是一位非常優(yōu)秀的社會學家和政治學家。為什么這個片子里面采訪的所有學者幾乎都來自人文學科，而只有馮珠娣老師這樣一位人類學家可以說是社會科學的學者，為什么不多采訪一些社會科學的學者？汪民安：為什么我只采訪人文領域的學者，沒有采訪什么政治學者或其他領域的知識分子？這個問題我還真的沒有考慮過。或許我采訪的對象都是比較熟悉的朋友。而且，他們也是研究和翻譯福柯的專家。我個人覺得國內(nèi)這些出境的學者，都是研究?？伦詈玫膶W者。而且，我也不認為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有多么大的區(qū)別。至少，在福柯這個片子中，我并沒有刻意去考慮這些受訪者到底是什么專業(yè)的，我考慮的是他們是否對?？率煜?。這是重點。本雅明的影響無處不在江海一蓑翁：這部片子沒有任何旁白和解說詞，甚至連配樂也非常之少，完全依靠各種訪談和演講視頻的拼接構成影像的主體內(nèi)容，為什么會采取這種“純粹由引文構成”的表現(xiàn)方式？汪民安：我受到了本雅明的啟發(fā)。本雅明說過，他想用全部的引文來寫一本書。就是說，一本書，沒有自己的一句話，全部是引文，從引文到引文。當然，他沒有實現(xiàn)這個計劃。我試圖用影像的方式來完成這個計劃，就是在片中全部由人來說話，?？略谡f，其他人在說，都圍繞著?？碌乃枷朐谡f，圍繞著一個主題在說。但是，這些談話本身構成了一個整體，就是一篇嚴格的總體性的論文。作為一個作者，我負責將這些引文收集起來，就像本雅明說的，像一個搶劫犯一樣將他人的句子從另外的語境中搶奪過來，然后安插在我編織的文本中?；蛘哒f，變成我自己的文本。在此，導演就是一個劫匪。江海一蓑翁：我注意到影片的三個章節(jié)，每個章節(jié)開始之時，都有一段滑稽、詭異的配樂。這段音樂來自何方？具體放到影片當中，有著怎樣的用意和指向？汪民安：這是布列茲（Pierre Boulez，1925—2016）的音樂。他是法國二十世紀最偉大的音樂家之一。也是福柯的好朋友，?？聻樗麑戇^評論。他們還有一個關于搖滾樂的談話。選擇布列茲當然既是因為?？潞退倪@份友情，同時也是因為他的序列音樂同福柯的異托幫思想非常匹配。我這個片子的強度比較大，我需要音樂在放映的過程中過渡和暫緩一下，布列茲的這種音樂至少能讓大家被哲學談話弄得昏昏欲睡的時候振作起來。江海一蓑翁：影片的訪談視頻當中，德勒茲、朗西埃等學者側重于談?？碌乃枷腙U釋與分析，而包括劉北成在內(nèi)的國內(nèi)學者則側重于談?？滤枷朐谥袊膫鞑v程，以及其思想對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中國學者的影響。您在訪談時，為什么會有這樣不同的側重？汪民安：并非如此。中國學者也談到了很多福柯的思想。張旭談的是?？碌耐砥谒枷?。只是在第一個章節(jié)中，后面部分涉及到福柯的接受問題，劉北成老師和楊凱麟教授，談到了福柯在大陸和臺灣的接受情況。其他的基本上都是談的福柯的思想及風格。福柯的思想超越時空江海一蓑翁：這部影片幾乎完全放棄了敘事，也基本上沒有介紹?？律浇?jīng)歷的內(nèi)容，而完全聚焦于展現(xiàn)與解讀?？碌乃枷搿Ｔ谡宫F(xiàn)內(nèi)容方面，您為什么會做這樣的取舍？汪民安：我不想拍成一個傳統(tǒng)的敘事性的紀錄片。講一個人的故事和背景當然是電影的通常做法。但我不想拍成這樣一個電影。我只想在這里展示哲學，我覺得哲學本身有它的魅力，尤其是哲學家在談話的時候自有其魅力。如今人們都被故事所吸引，對抽象的思考和談話總是了無興趣。我想賦予談話和思想某種特殊之美。如果你在片中能為?？碌恼勗捤騽拥脑挘敲?，你就抓住了片子的核心。江海一蓑翁：作為中國的一位?？卵芯繉W者，您能否用一兩句話來概括?？碌乃枷牒腿烁聍攘?？如何看待福柯的思想在中國學術和思想界的影響力？汪民安：福柯思想的魅力在于，沒有人比他淵博，也沒有人比他深邃，而且，也沒有人比他寫得漂亮。至于他在中國學術界的影響力，我曾經(jīng)說過，所有的人都在談?？?，但是相對于他豐富而復雜的思想，人們對他了解得太少了。哲學和思想常常被簡化為幾個口號，?？峦瑯与y以擺脫這樣的思想接受法則。江海一蓑翁：今年是?？抡Q辰九十周年，您覺得在當今的中國，我們?yōu)槭裁催€要讀福柯？汪民安：我覺得不只是當今的中國，在當今的美國，歐洲和美洲，都有很多人讀?？?。一種偉大的思想應該是超越時空的。我們不僅要讀?？拢€要讀其他的思想和哲學。我們不僅應該今天讀，而且應該一代代人讀。就像我們今天還在讀柏拉圖、康德或者孔子，朱熹一樣，這些偉大的思想不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失去了自身的魅力和價值。（本文在2016年10月8日刊發(fā)于第一財經(jīng)人文頻道，見刊時有刪改。）